1998年的暖冬,对许多人来说并不轻松。钱钟书先生的悄然远逝,给痛失巨星的中国社科学界带来了几分沉重。近日,记者走访中国社会科学院,分明感受到,透过洋洋洒洒的鸿篇巨制、幽默机智的灵性文章,这位传奇式的文化大家,给中国知识界留下的是深深的感悟与思索。
张海鹏(近代史研究所所长、研究员):
对于一个学者来说,潜心作学问、不受外界的诱惑是最重要的。书是不是写好了,才是学者唯一应该关心的,这是钱先生留给我们的治学之道。说似平淡,其实难得。在当今学术界,把拼凑的学术论文作为出国参加研讨会、“广结朋友”的敲门砖,这样的现象并不少见。我就遭遇过几次这样的尴尬:有的学者在国外的会议演讲平淡如水、报送的论文水平太低,甚至被国外的专家认为“不值一评”。还有的人在学术会议上把本来就不多的报告时间,大部分都用在感谢主办者邀请上,发言时间到了,报告却还没有进入正题。作为一个中国学者,我坐在那里很有些不安于位。我想,对于自己的著作,已经成名的学者一定要珍惜自己的名誉;还未成名的学者,更要首先把自己的学问搞扎实。
目前,一些中青年学者在学术上“坐不住”,仅利用二手资料就写成了自己的书。有些在图书馆、档案馆都看不到影子的学者,出书倒是不少。这样的著作,内容肤浅不说,还有很多是围绕大体相同的内容反复拼凑、“编辑”而成的。人们都说,剽窃别人的作品是不道德的,那么对“剽窃自己的作品”又该有什么样的评价呢?这样的“著作”在学术上的贡献、对学科的推进到底有多大的帮助?
我们知道,即便像钱先生这样的学术大家,他的著作相对于其学识而言,并不多,每一部著作都是倾心之作,对待学术的态度非常严谨。我觉得,作为学者,应该有这样的精神:你的研究成果一出,至少10年、20年没有人敢在这个问题上再做文章,你自己也没法再做下去了。在这一点上,真正的学者,要慎于“出手”。
张炯(文学研究所所长、研究员):
关于钱先生,最遗憾的是他的学问没有完全写出来。时间对于一个学者的重要,从钱先生那里体现得十分突出。在“五七”干校,钱先生看农具、守菜园的时候都在读书。没有外文资料,他就读德共的《红旗报》来温习外语。尽管如此,十年文革,钱先生也和其他人一样,难以去著书立说。十年动乱以后,钱先生的时间抓得很紧,长期闭门谢客、潜心学术研究,他常讲时间有限,要抓紧时间把《管锥编》弄出来。我们探望他事先都要得到他的允许,每次也都是匆匆十几分钟就告辞出来。钱先生家客厅里有一张书桌,到他家里,他总是在伏案工作。
按照钱先生的设想,《管锥编》的论述范围原本是从先秦到晚清,这项宏伟的计划没能最终实现,不能不说是中国知识界的巨大损失。回过头来看,十年浩劫,时间的流逝,不但使青年学者失去了成为学术大家的机会,也使钱先生这样的大学者未能充分向世人展示其学术造诣。
马大正(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主任、研究员):
钱钟书先生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,就是他始终能够坚持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,潜心作自己的学问,不随波逐流做违背自己本心的事。钱先生为学、做人的方法与那些“花花绿绿”的“成功之道”形成了强烈的反差。
今天,很多年轻人都是通过电视剧《围城》而“发现”钱先生的。像钱先生这样一个大学问家,几十年来被“遗忘”,是国人的不幸;而重新“发现”钱先生,又是一件幸事,因为这证明了学术发展终归会回到它本身的轨道上来。钱先生是用他生命中很长的一段时间证明了这一点。几十年中,很多“理论家”和理论文章都如昙花一现,而钱先生一些当时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举动,如今看来却是正确的。这本身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?
社科界到底应该用怎样的方式为国效力?我认为,学术研究应该贴近生活,但还须保持自己的独立性。只有从不同角度、不同侧面,提出各种不同的观点,供决策部门全面参考,才能更加体现出学者和学术研究的价值。钱先生的著作留在世上,相信会有更多的人来进行研究,各种纪念、回忆的东西也会越来越多。就我个人而言,我认为钱先生未变成文字的言行:他是如何能甘于寂寞、如何能抵挡名利的诱惑,保持独立的学术品格,这些东西更加值得我们思考。
郝时远(民族研究所所长、研究员):
现在,社科研究人员的学历层次在提高、高级的研究人员也越来越多。但是,在学术上,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也很多。其中,主要的一个问题就是学术视野太窄。很多研究人员在上学的时候就选择了某一专业开始学习和研究,作硕士论文、博士论文,很早就定下了学术研究道路,这样教育的结果,造成了研究技能和研究方法上的单一,“博士不博”的现象普遍存在。培养出来的人与钱先生这样的文化大家拉开了差距。
面对知识经济的到来,我们已有的东西能不能适应社会的发展?时代要求我们应具有的知识系统越来越复杂,不仅是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交汇,而且是各种学科之间的交汇。知识更新缓慢、学术基础不广博,其学术成果的效益也就非常有限了。现在有的学者,不但在知识积累和更新方面显得缺乏和僵化,甚至还在拼命维系自己学科的界限,自己束缚了自己的发展。钱钟书先生从未把自己限定在某一个学科中去,而是去做自己感兴趣的题目。因此,钱先生的作品所包含的内容十分广泛,使很多人都能从中得到教益,而不是只得到某学科人士的关注。两相比较,其中差距不言自明。
同时应看到,在钱钟书先生广博的学识背后,是老先生青灯孤影下的不懈努力。在信息时代,像互联网这样的手段,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与最新信息的距离。这并不意味着这就“打通”了“中西”、可以“学贯古今”。学术重在研究,在互联网上查询,只是省去了我们以往做笔记、卡片的时间,而有些研究人员恰恰是将研究这一过程简化了。“网上编辑”,愧对学者称谓,那是“炒卖者”和“编书家”该去干的事情。
刘扬忠(文学研究所研究员):
钱先生淡泊名利、潜心治学的品格非常值得我们敬重和学习。自身的不懈努力是在学术上有所建树的前提。然而,必须看到,在实际生活中,又有很多外界的因素制约了这种精神的发扬。
对于许多中青年研究人员来说,在职称的评定、住房条件的改善、孩子上学的费用等各方面都面临着很大的压力。研究人员待遇普遍偏低的现象依然困扰着学术界。真正的学术作品没有出版社给出,受经济利益的诱惑,一些人围着出版社转,在不是自己所长的领域搞所谓的“畅销读物”。其实,大家心里都明白,作这种“短平快”的东西,不是作学问,但还是有人去做。这其中,不少人是为了名利,但也有的是出于“为稻粮谋”,不得已而为之。
在学问上“十年磨一剑”的精神应该是每一个学者的追求。但是,现在职称晋级、申请课题研究等等,都有一个时间的限制,而且和学者的待遇紧密相关,三、五年没有搞出成果,各方面都要受影响。因此,在反对学术界浮躁之气、倡导学者潜心作学问的同时,政策上有所鼓励也应是值得注意的问题。
有一个事实不容回避:今天的社科学界,在老一代相继淡出之际,新的文化大家却依然无处寻觅。在为巨星陨落黯然神伤之际,我们同样期待,新的一代能为学术的星空增添新的光彩。